白川南杳

废物写手,干啥啥不行吃粮第一名。看文移步微博:白川南杳

【终炽|米优】走马

三年前退坑前的参本文,想来应该是解禁了,最近回坑了放上来锄锄草。

现在看来文笔挺拙劣的……唉,有点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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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那年的春天,八重樱正开得张扬热烈。

樱花繁盛得好似浅绯色的云,一朵压一朵地覆盖了整个城市,悠悠扬扬地飘落柔软的雨。

门前的金发男孩小脸也被映出淡淡的红,蓝眼亮得跟星星似的,极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操着一口稚嫩还有些生硬的日语开口:“您好,我叫进藤米迦尔,住在隔壁,以后请多指教。”

那时的优一郎缩在妈妈身后,接着就被妈妈按着肩膀推了出去:“优,快跟米迦尔打个招呼。你看看人家多有礼貌。”

你看看人家多有礼貌——作为“别人家的孩子”系列金句,这个句式此后一直像恐怖电影里那些企图附身的怨魂一样缠绕着优一郎,让他头痛又烦躁,恨不得离那个总是笑眯眯的金发男孩越远越好。

可偏偏那人总是阴魂不散地在任何可能的时间可能的地点出现。

比如他在离家不远的街心公园玩沙,正玩着呢,砌起来的小城堡后面就出现了藕一样白白的腿。这时候他只要一抬头,就一定能看见米迦尔脸上弯成两弯月牙儿的眼睛,然后在他还来不及表示不乐意的时候对方就开口:“小优,要不要一起玩?”

比如妈妈帮他扣好校服衬衫最上方的扣子,然后将他送出家门,就一定能看到米迦尔扶着书包带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眨巴眨巴玻璃珠似的漂亮蓝眼睛,说:“早上好,小优。一起去学校吗?”

再比如现在,他攥着妈妈给的纸币站在街角新开的冰淇淋店里,皱着小脸瞧着面前的人。

“早上好,小优。你也来吃冰淇淋吗?”

哦,真烦。

优一郎受各类童话故事的影响,坚定不移地认为做大事的英雄都是不需要朋友的。瞧瞧那些打败恶龙抱得公主归的勇士哪个是结伴去的呀?结伴去的都成了勇士出现之前的铺垫,可谓是最悲惨的炮灰。

优一郎也是要做大事的英雄,独来独往才够酷,有了朋友成天黏在一块儿,多麻烦。可天不遂人愿,就有那么一个不是他朋友也成天想跟他黏在一块儿的“别人家的孩子”,长了一张讨喜的脸,深受优一郎母亲喜欢。

“嗯。”他撇撇嘴,应了一声。

“那我们坐在一起好不好?”米迦尔盛情邀请。

优一郎环顾四周,发现这新店生意实在火爆,除开米迦尔对面的位置已经座无虚席,只好一脸不情愿地挪过去坐下。点单过程中优一郎一直盯着菜单,点单完了菜单被服务员姐姐收走,他就开始东张西望。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受到桌子对面投来的目光——那家伙一定又是摆出那种惯常的笑眯眯的表情,或许还心情很好地荡着腿。优一郎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忍不住转过脸来瞪米迦尔:

“你看什么?”

“看小优的眼睛。小优的眼睛颜色真好看,我在俄罗斯从来没见到过。”果然,米迦尔依旧是笑眯眯的好脾气地回答。

“……”优一郎梗了一下,随即如同呲牙咧嘴的小兽般恶狠狠地吼道:“不许看!”

“好好,”米迦尔举手表示投降,跳下椅子,“我去一下洗手间。”

在米迦尔回来之前服务员姐姐就已经把两人的冰淇淋端上来了。白色的冰淇淋在波浪边的玻璃杯里旋成纹路好看的小雪峰,撒了糖霜和红红绿绿的细小的果脯,雪峰尖儿上缀了颗像妈妈指甲油一样晶莹嫣红的樱桃,在雪白的光下鲜红欲滴的诱人。米迦尔点的是巧克力味的,上面还铺了层黑色的巧克力酱。

优一郎探了脖子没看见米迦尔的身影,决定搞点儿小恶作剧——比如把对方冰淇淋上的樱桃吃掉,装作它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樱桃——谁让他总这么烦人的?

于是他拿了勺子伸手去舀对方冰淇淋上的樱桃,小雪峰缺了个尖儿,秃秃的有点可怜。优一郎张嘴正准备一口吃掉——

“小优?”米迦尔眨着水蓝的眼睛瞧着他。

“呃……”优一郎的恶作剧被抓了个现行,有点窘迫,手一抖差点把樱桃弄到地上。

“没关系哦,”米迦尔却笑起来,金色的头发软软地贴在因为笑容而鼓起的脸颊边,伸手把冰淇淋朝优一郎的方向推了推,“如果小优想吃的话,全部吃掉也没关系。”

优一郎的脸忽然有些发烫。他哼了一声,嘀咕着“谁要吃你的啊”,把樱桃栽回冰淇淋上,推了过去。

店面里浮动着春日樱花清浅的香味,米迦尔蓝眼里盛着笑。

优一郎最后还是吃了一口米迦尔的冰淇淋,一边意犹未尽地回味巧克力酱的香甜,一边想着如果英雄有一个会分享冰淇淋的朋友,也是可以做大事的吧?

 

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充斥着蝉鸣、汗水与青春期的荷尔蒙味道。

被晒得发烫的篮球撞击炎炎烈日炙烤的大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被烫到了似的弹跳起来,而后在优一郎手中灵活地转移。

优一郎灵巧地侧身避开截击的人,球从左手传到右手,做了个耍帅作用的漂亮换球动作,却险些被人抢球。他眼疾手快地把球捞回来,拍着球飞奔向篮筐,汗水洒在地上立即蒸发,心跳的声音快要盖过耳畔风的呼啸女孩子们的尖叫。

他双手持球跃起,中锋紧随其后也跃起想要盖他。却见优一郎嘴角一咧,手一偏,球就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而后稳稳地落在了米迦尔手里。

漂亮的假动作!观众还未从优一郎的假动作里回过神来,米迦尔手一扬,球顺利地落入篮筐。

全场为这几乎具有决定性作用的三分球和两人行云流水的配合点燃,喝彩与掌声排山倒海地扑来。

优一郎掀起球衣擦了擦汗,露出一小截结实的小腹,与迎面而来的米迦尔碰了个拳。

“你要是不做那个耍帅并且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动作也许结果会更好。”

“少废话,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三分。”

“别得意忘形了,过会儿出了差错还得我救场。”

“谁救谁还不一定呢。”

两个身体尚在抽芽的少年像是挑衅似地相视而笑,而后走回自己的位置,迅速进入对战状态。

比赛还没结束呢。

如果说篮球场是战场,那么优一郎和米迦尔就是战场上最具默契的战友。他们的交流也许只是一个眼神,却足以再创造一个让敌队措手不及的漂亮进球。

球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剧烈的心跳的声音,从鬓角滑落下的汗水,棕褐色的球在阳光下跃动的影子,好像这就是优一郎理想里青春的全部。

优一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撑着膝盖,抬起头,恰巧看见米迦尔转过来看他的脸。阳光落进对方的眼睛,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像是水晶一样剔透清明。他看见米迦尔朝他弯了弯嘴角。优一郎伸手接住对方抛来的球,拍打着奔向篮筐。风从领口鼓进球衣,迅速蒸发的汗水让他感觉全身陡然的清凉,唯独心脏炽热得像要在胸腔里化开一样。

或许不止。优一郎把球投进篮筐的时候想着。他理想的青春里还得再添一笔——跟那个金色头发的家伙的默契配合。

哨声尖利地响起,优一郎的两分球为球队带来了最后的胜利。高他一年级的队长笑嘻嘻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说干得不错嘛小子。优一郎还没来得及抗议,又有人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他转过头,看见米迦尔惯常的笑眯眯的脸:

“不准备感谢我的传球吗,小优?”

哦,那一笔果然还是算了吧。

 

如同大多数的中二少年一样,此时恰好国二的优一郎也喜欢在天台上吃午饭。米迦尔说要庆祝昨天的胜利,特地说今天要自己做便当带给优一郎作为庆祝。有得吃就行,更何况米迦尔做得一手好咖喱——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领会过这一点,也不跟他客气,两手空空揣兜里就上了天台。

米迦尔提了便当上来的时候,优一郎正趴在铁丝网上看着流云飞鸟发呆。米迦尔唤了他一声,他才转过身来。米迦尔拎着便当盒,风抚过他弧度柔和的眉峰,金色的刘海流苏一样半掩了他的眼睛,他就伸手理了理。

“米迦真慢啊。”优一郎说。他的外套没有扣好,堆起褶皱的衬衫在风中发出轻微猎猎的响声。

“好的东西迟一点更加让人期待啊。”

“你还真敢说。”

两人挨着坐下,优一郎打开便当盒,是丝毫没有出乎他意料的咖喱饭。

“哎,果然还是咖喱嘛。”

“因为小优喜欢吃咖喱啊。”米迦尔笑道,取了勺子递给优一郎。

“作为庆祝的话好歹也要有点惊喜吧。”优一郎嘟囔着,身体倒是非常诚实地张嘴吞了一口咖喱,发出赞叹一样的轻叹。

“好吃吧。”米迦尔有点儿自豪的语气硬生生将疑问句掰成了陈述句。

“还行。”

“好吃不就是惊喜了吗?”

优一郎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没法说话,白了他一眼作为回答。

米迦尔也没再说话,吃得飞快。吃完了把便当盒一盖就蹭地站了起来,优一郎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勺子里的咖喱又落回了便当盒里。

“你干什么?”

“班主任说中午找我有事,我就先走了。吃完之后便当盒放我桌上就行。”米迦尔说罢摆了摆手,包好便当盒就提着下了楼。

“米迦今天搞什么啊……”优一郎不解地嘀咕了一句,又舀了一勺饭,却瞧见白米饭下露出了一星半点的金黄,像埋在雪地里的黄金宝藏。

他一口吞掉勺子里的饭,把那周围的米饭扒开,露出两只炸得金黄酥脆的大虾,弯起来的样子像米迦尔笑眯眯的眼睛。

“在便当底下埋东西真是太没新意了……”优一郎说着,却控制不住地噗嗤笑出声。

优一郎拎着便当盒回到教室的时候,看见米迦尔撑着脑袋坐在座位上含着笑与他对视。

“怎么样?有没有一种挖到黄金的惊喜?”

白痴,跟个小孩子似的。

 

十六岁那年的秋天,天空总阴沉沉的,像失眠人没精打采的脸。

尚未凉透的风肆意妄为,吹得学校里梧桐树的黄叶满天飞,好似蝴蝶振翅翩跹。

彼时优一郎父母工作繁忙了起来,长时间不在家。每每优一郎推开家门,都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懒洋洋而有气无力地拖长,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轻微地回响。

窗帘都严丝合缝地拉着,阴郁的天气里没什么阳光,屋子里更是晦暗得恍若暴雨前的乌云团。

他踢掉鞋子关上门,孤单又暗淡的影子就融化在一片灰暗中。

餐桌上留着有母亲娟秀字迹的纸条:优,我和爸爸出差了,饭在冰箱里,自己热一下。爱你的爸爸妈妈。

优一郎呲啦拉开窗帘,浅淡得像水似的光流进来,让屋子稍稍显得敞亮些。他有点胃疼,不想吃饭也不想吃药,就呈大字型躺倒在床上,摸过手机想给米迦尔打电话,划了两下又放下了。米迦尔高中加入了学生会,每天都得做不少事情,获得了老师同学的一致好评,大概过不了多久就稳坐学生会会长的位置。譬如今天,米迦尔实在忙得焦头烂额脱不了身以至于优一郎不得不一个人先行回家,优一郎还打趣他说还没有做就已经跟会长一样忙,会长之位非他莫属。

优一郎盯着边缘泛了黄的天花板发着呆。这时候打电话过去大概也还是在忙,就算在忙那个人也会用温吞的声音和缓地跟他说话,告诉他可能还有一个小时,忙完了就来他家里跟他一起写作业。

手机突然嗡地震动,优一郎懒洋洋地拿过手机:

“喂。”

“喂,优吗?网吧组团打游戏呢 ,缺一个人,来不来?”

 

“小优,”米迦尔皱着眉头盯着优一郎没扣好的领口扣子,“你身上有烟味。”

“唔,我就试了一下,”优一郎有点不自然地挠挠头发,“就一口,真的。”

米迦尔扬起手中的书啪地拍到了优一郎的脑袋上:“没有下一口了。”

“痛!”优一郎捂着脑袋痛呼。

“最近你成绩滑得挺厉害,阿姨很担心。”米迦尔叹了口气道,“还有你的领口没扣好,被值日生瞧见了会记名的。”

“我知道啦。”优一郎满不在乎地伸手扣了扣子,又弄翻了领子,米迦尔就探手去帮他理,温凉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脖颈,有点儿痒。

“晚上我去你家帮你补习,”米迦尔说着,见优一郎要开口抗议立刻扬手制止他,接着说,“不能拒绝,阿姨拜托我的。”

优一郎满喉咙的抗议被堵回了腹腔,最终不满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嘁”。

上课铃突兀地响起,两人打了个招呼就各自回了教室。

上了高中不在一个班的确不太方便,总得等到放学才能见到面,米迦尔一边记笔记一边想。这个是重点,做个标记晚上回去讲给小优听吧。

出乎米迦尔意料的是,两人这天的第二次见面不是在校门口而是在学校角落的围墙边,时间也不是放学而是课间休息。

那个时候优一郎双手抓着围墙上沿,踩着一小堆砖块,正要抬起一条腿跨过围墙,米迦尔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来:

“小优,你在做什么?”

完了。优一郎心里叹道,松了手从砖块上跃下来,拍拍手上的灰毫不在意地说:“翻墙啊。”

“你翻墙做什么?”米迦尔蓝色的眼睛暗沉下来,像酝酿着暴风雨的大海,下一秒就会有巨浪掀起来。

“去网吧。”优一郎耸耸肩膀,还没来得及接着说,围墙外就有粗犷的声音冒出来:“我靠,优你小子搞什么呢?不是你说晚上不能打游戏的吗?瞎磨蹭什么啊还不快出来!”

“有哪些人?”米迦尔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俊脸紧绷。优一郎稍微有点懊悔——他可从来没见过米迦尔这么生气的时候——不过下一秒米迦尔掏出本子的动作就让他这点懊悔烟消云散。

“你要干什么?”

“记名字,上报学校。”米迦尔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刷刷地写着字——大概是优一郎的名字。

“不是吧米迦?”优一郎有点怒了,心想翻个墙还能把八年友谊的小船给翻了,“那行,你要记就记我名字。”

米迦尔抬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收好本子,冷淡地说:“现在回教室写检讨,八百字。”

优一郎就扭过头吼了一嗓子:“你们去!我被逮到了!”

外面零碎地骂了几声,没了声响。米迦尔的眼神冷得陌生,水蓝的虹膜像凝成了冰。优一郎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把手揣在兜里,把书包甩在肩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米迦尔看着那个渐小的身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优一郎当然没逃过全校通报批评的命运,这事儿又被班主任告知了父母,一回家就被许久不见的父亲一顿胖揍。优一郎疼得呲牙咧嘴,第二天也没等米迦尔,一早就拎了包一个人去了学校。

在学校里偶遇米迦尔的时候,他也装作看不见一样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米迦尔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被擦过时带起的风卷进他鼻腔。好像和以前的味道不太一样,大概是换了个牌子的洗衣粉——靠,关我什么事?优一郎有些恼怒自己的不成器。明明都冷战到一副要绝交的样子了,怎么总想着那家伙的事?

可他真的做不到,哪怕刻意地不去想也做不到。八年来,米迦尔早就悄声无息地融进了他的生活,像长在他身上的血管,像他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像他一呼一吸间的空气。要想像割掉一块肉一样把米迦尔从他的生活里割掉,哪里是咬着牙忍着痛流点血就能做到的事?

他拿出来记笔记的笔是米迦尔送给他的礼物,米迦尔有一支同样款式的笔;他的笔记本里有米迦尔为他勾出来的重点;他听MP3用的耳机是和米迦尔一起在专卖店里挑的,当时那家伙婆婆妈妈地比较来比较去,一本正经地说要给小优挑最好用的;他包里的游戏碟是米迦尔借给他的限量版,虽说是借但米迦尔从来没让他还;就连便当盒——优一郎吃饭的时候仰天长叹——便当盒都是跟米迦尔买的同款不同色。

打篮球的时候他传球给队友,队友愣头愣脑没接到,他就会忍不住地想要是米迦球都投进去了;找不到手表时,他又突然想起上次打球把手表摘了拿给米迦保管起来了;就连啰啰嗦嗦的班主任都会把资料拿给优一郎让他帮忙交给米迦尔,优一郎说为什么叫我,班主任就疑惑不解地问你不是跟米迦尔关系特别好吗?

——这世界全部都是米迦尔的影子,不会好了。

可即便是这样,优一郎也不打算率先提出和解。谁让米迦尔一把掀翻友谊的小船的?

两个人的冷战持续了快要一个星期,优一郎依旧每天跟那群其实并聊不来的所谓“朋友”去网吧打游戏,倒是翻墙的时候再也没遇到过米迦尔。

总不会每次运气都这么背。优一郎一边翻墙一边想。

但是很遗憾,这一次的运气比任何一次都要背。

那时候优一郎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游戏,对方技术太菜,无聊得他直打哈欠。

“优,出来一下。”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

“啊?”恰好对手的血条归零,屏幕上出现大大的血红色的“K.O.”,优一郎摘了耳机疑惑地回头,是同行的一个朋友。

“出来一下。”朋友翘起拇指往后指了指。

“干什么?”

“出来就行。”

优一郎疑惑地起身放下耳机跟出去了,随着朋友出了网吧左拐进一条巷子。

狭窄的巷子被两拨对立站着的青少年挤满,每一个的眼神都颓废却又像藏着凶狠的猛兽。空气凝结,气氛剑拔弩张,维持着微妙又脆弱的平和,好像只要一滴水就足以把薄薄的冰层打破,洪水会立刻咆哮着扑出吞噬所有人。

靠。站在最后方的优一郎内心暗骂。拉我打群架呢?不约,我们不约。这么想着,优一郎立刻转身就走,手腕却被攥住了。

“来都来了,你以为你还走得了吗?”领他来的朋友——或许根本不能称之为朋友——攥着他的手腕低声道。

“滚蛋吧你们自个儿玩,大爷我不奉陪。”优一郎怒道,狠狠挣脱开他的手。他的声音其实已经刻意压低,只是在这绷紧的弓弦一样的气氛中,这声音就好比打破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瞬间泛起千层涟漪。

青少年们立刻好像即将对猎物发起攻击的野兽,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獠牙,脊背绷紧,用自己的脚、拳头,甚至是手边能触及的砖头,掀起疯狂的争斗。

优一郎就这样被卷入混战的巨浪。他根本数不清自己挨了几拳几脚,也数不清自己为了防卫踢到了谁的肋骨打掉了谁的牙,耳里只能听到少年们发出的嘶吼与痛呼,眼里只能看到荆棘一样交错让人眼花缭乱的手臂和腿,血液飞溅,有人倒下又有人重新站起来。优一郎猝不及防被人一脚踹到了胃,捂着胃痛苦地蜷缩起来。眼看一块砖头就要砸在他头上,尖利的警笛声如同锋利的剑撕破混乱精准地插进战场中心。

这群乌合之众立刻慌作一团,隐约能听见不堪入耳的脏话,奔逃过程中你推我攘,每个人依旧免不了挨上几下。混乱之中突然有一只带着秋天凉意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汗水与血液的气味里夹杂着飘渺的洗衣粉的清新味道。他眼前拿砖头的人突然地倒下,取而代之的一片金色在这片灰暗中突兀得像是枯萎草原上开出的花。另一边又有拳头挥过来,来者没有放开他的手,硬生生地挨下那一拳,而后抬腿踹开挥拳的人,拉着他的手冲出这片混沌。

这感觉,有那么一点像以前两人并肩打篮球时候对敌的感觉,就那么一点点。

两人跑出好大一截,才喘着气停下。优一郎的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只能靠在墙上不停地大口呼吸。前面的人也累得不轻,撑着膝盖喘气,但转过来看他的眼睛依然柔和得好像晴朗的天空。

优一郎盯着对方那张白净俊朗的脸,上面已然沾了点儿灰,大概是挨了一拳的缘故,嘴角还有一片淤青。

“你怎么来了?”优一郎稍稍平复一些之后问。

“拉库斯路过网吧看见有人打群架,看见你了,就给我打了电话。”

“……”优一郎决定先不去问看见他打群架为什么给米迦尔打电话,“你报警了?”

“没有,”米迦尔眼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好像两人之间从未有过隔阂和争吵,“报警器,网上几十块一个的那种。”

“哈,没想到你有随身携带这种东西的癖好。”优一郎咧了下嘴。

“同班女生的,我借了。”说着,米迦尔探手过来抹掉优一郎脸颊上沾到的血迹。

“现在是上课时间吧?”优一郎拍开他的手,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你怎么出来的?”

米迦尔咧开嘴笑了,有点儿狡黠的意味。扬起的嘴角扯到淤青,让他又忍不住“嘶”地轻声抽气,可眼睛还是弯成了惯常的月牙一样的弧度。

“翻墙。”

 

 

 

十八岁那年的冬天,天气冷得水都能在睫毛上凝成冰。

这些日子一直在下雪,铺起的雪层又厚又软,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清晰的脚印。光秃秃的树上也积了雪,厚重的棉絮似的雪团压弯了树枝,就啪嚓地落到地上。

优一郎埋头吸溜吸溜地吃锅烧乌冬面,鲜美烫人的汤汁将他仿佛凝固的血液一点点化开,暖意汇入四肢百骸,让全身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周围的食客也都在专心致志地吃面,吸溜吸溜的声音和着乌冬面温暖的气味充斥着这小小的店面,冬日不多的温暖似乎都挤在了店里,鼓得人的心也膨胀起来。

优一郎大口地嚼着炸虾,低着头盯着砂锅。他把炸虾咽了下去,忽然地开口:

“米迦,我想追她。”

桌子对面的人动作好像顿了一下,接着就听见对方一如既往和缓的声音:

“谁?你们班国文课代表吗?”

优一郎抬起头,发现腾腾的热气模糊了视野,看不清米迦尔的表情。

“嗯。”优一郎嚼着乌冬面含糊地应了一声,吹了几口气,散开的白雾后面露出米迦尔毫无表情变化的脸。

“长得是挺漂亮的。祝小优成功。”米迦尔也低着头盯着砂锅,筷子搅动几下夹起溏心的煎蛋,蛋黄液沿着筷子流出来,啪嗒滴进汤里。

“可我不知道怎么做啊。”优一郎皱着眉头搅了搅面,看起来有点苦恼。

“这种事都还需要人教吗?”米迦尔咬了一口煎蛋。

“那我怎么做?买一大束玫瑰花单膝跪地?”

“白痴,”米迦尔嫌弃地叹了口气,“谁教你的?这么做反而会引起女孩子的反感。”

“是吗?我看书上都这么说的啊?”

“你都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你听着,首先要使对方对你有好感,那么就必须要从小事、从细节来打动她。”

“哦哦!”优一郎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比如说帮她抱送去给老师的资料,适当的关心和问候,买游戏碟时顺便帮她带她喜欢偶像的新专辑之类的。”

“米迦你好像很懂这方面的事啊。”

“还不都为了帮你,感谢我吧。”

“是是,谢谢你。”优一郎敷衍地拖长尾音,绿眼里的笑却满得快要溢出来。

米迦尔继续埋头吃面。白色水汽重新交织成细密的网,笼住了优一郎的视线,掩住了米迦尔咽下的苦笑。

 

『米迦,今天我帮她抱资料了,她还跟我说谢谢!』

『嗯,做得不错,加油。』

『米迦,今天我要到了她的FB,还聊了天。她说跟我聊天很愉快。』

『加油。』

『米迦,今天我送她她偶像的新专辑了,她看起来很开心。』

『米迦,上次给你发信息你怎么没回复我?想约她出去玩,提点建议?』

米迦尔倚着窗户,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在漆黑的房间里投下霜一样的光斑。手机屏幕的亮光映着他的脸,刺得他眼睛生疼。

自从优一郎决定去追那女孩之后,两人本就少的见面机会愈发地少了——优一郎每天早上都要特地绕一条路去“偶遇”女孩,放学又要“偶然”地跟她顺路回家,而米迦尔自从做了学生会会长后更加忙碌,两人的交流几乎只通过短信。

米迦尔觉得房间里的黑暗如此厚重,扼住了他的咽喉,连叹息都做不到。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两张票上,而后缓慢地敲击手机屏幕,光标闪烁着后移。

『我这里有两张烟火大会的票,明天来拿吧。』

 

太阳就快要沉入地平线,还有小半张通红的脸露在外面,悄悄地窥视世界。

烟火大会的场地早已人满为患。三五成群结伴而来的少年热烈地说着什么,不时地爆发大笑;小情侣依偎在一起,刮刮鼻子,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轻轻吻对方的额头,笑得甜蜜;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兴奋地指着天空,母亲样子的女士掩着嘴温柔地笑。米迦尔在这拥挤的人群里握着手机,孤单得那么突兀。他的视线随着那人的背影爬上一处高地,隐约能看见那人身边女孩儿的长发在风里纱一样散开。

他还是想尽办法弄到了多余的一张票,也没告诉优一郎,就挤入这涌动的人潮。

他想他大概还是想跟他一起看烟火的。哪怕对方并不知道他也在这里。

太阳终于彻底沉下,夜色渐渐地浓郁起来,人群中开始有人发出惊呼。

咻的一声,一条炫目的彗星似的长尾划过天空,在高高夜幕中忽地绽放,闪耀的银白色像碎钻撒了一片,而后被夜色淹没。紧接着一道两道,许多的光痕冲上云霄,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天际盛放,映得人们的脸明明暗暗。

放在口袋里握得有些汗涔涔的手机嗡地震动。

『米迦,已经开始放烟火了,现在要做什么?』

米迦尔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闪烁的光芒下高地上紧挨着的两人若隐若现。又一朵花火升上天际,炸开时炫目的红光晃得他有些晕眩。

『表白吧。』

米迦尔的手指沉重得像灌了铅,按下发送以后立刻摁灭手机将它放回口袋,而后转身离开。他觉得眼睛有点湿,大概是睫毛上凝结的冰化开了。五颜六色的烟火还在他身后持续不断地盛放,在黑色的画布上涂抹出一场似锦繁华。

 

后来的事情?后来优一郎表白成功,成了个有女朋友的脱团者。

再后来?再后来女孩举家搬迁还转了校,并且很没有新意地被当地校草勾了心,跟他提了分手,而后还发了短信。

『优君,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很快乐。有缘再见吧。』

悲剧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砸得人措手不及,甚至这个冬天都还没有过去。

米迦尔看着一向神经粗长嘻嘻哈哈的好友居然红了眼眶,温过的酒滚进喉咙烧灼起一片炙烫。

两个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酒醇厚的香气在鼻尖萦绕,企图勾出人一星半点的眼泪。

可优一郎没有哭,米迦尔手里的纸巾攥到皱了也没能递出去。

“米迦,就结束了。”优一郎说。

嗯,是啊,就结束了。

“米迦,你说我是不是不够喜欢她?”优一郎说。

不,我相信你很喜欢她。

“为什么我好像没有感觉到书上说的那种撕心裂肺的难过呢?”优一郎说。

都说了不要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米迦尔凝视着对方那眼神飘忽的绿眼,湿漉漉的,像大雨过后的森林。

那时候我也没有感觉到那种撕心裂肺的难过。

米迦尔站起来,隔着桌子给了好友一个用力的拥抱。他感觉到自己肩膀的衣衫濡湿,冰凉地贴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好像不能呼吸了。

 

 

二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樱花的云一如既往席卷城市。

此时少年的身体已经抽得颀长,脸庞也已被时光雕刻出分明的棱角,伸出来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

——看起来已经像一个成熟的大人了。

可优一郎的头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觉起来就会乱翘,米迦尔的蓝眼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柔和又明亮。

两人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直在一起。

“给。”米迦尔抬手扔了盒牛奶,优一郎稳稳地接住,然后皱起了眉头。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好吗?不需要再喝牛奶了。”

“可你总是矮我那么三厘米。”米迦尔弯起嘴角,心情颇好的样子。

“得了吧,那三厘米够你得瑟一辈子吗?”优一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打开了牛奶盒。

“不够。”米迦尔的声音轻得像呢喃,又重得像饱蘸了墨的毛笔。

优一郎愣了一下,转头去看米迦尔。米迦尔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那双眼睛愈发地深了,好像有什么沉淀下来,堆积在那片水蓝的深处。

“那就闭嘴。”优一郎移开视线,仰头喝了一大口牛奶。

樱花如同小提琴的旋律,悠扬又满怀深情,轻飘飘地落到护城河的水面上,泛起浅淡的水纹。风呼啦地吹过,卷了几瓣儿粉白的樱,调皮地置在米迦尔金色的柔软发丛里。

“诶,你别动。”优一郎瞧见了,叫住米迦尔,凑过去伸手帮他拿下来。

米迦尔惊讶地看着对方凑近的圆眼——视线专注地落在他的头顶,温热的手指撩动他的鬓发,有淡淡的薄荷洗发水气味轻悄悄地钻进鼻腔——

“小优。”

“嗯?”优一郎捏住了花瓣。

“我喜欢你。”

“今后的人生,可以请你和我一直在一起吗?”米迦尔一字一句吐得清晰。

优一郎一个趔趄,手里的牛奶差点泼洒出来。他庆幸自己刚好咽了牛奶,不然可得呛死。

“你说什么?”优一郎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我喜……”

“停!”优一郎抬手制止他继续说,红色从耳尖一路晕染上脸颊。

“没关系,小优可以慢慢考虑。多久都没问题。”米迦尔的声音缓慢柔和得像护城河流动的水。

有什么好考虑的?优一郎心想。肯定又是米迦无聊的玩笑。不过脑的拒绝的话在嘴边遛了一圈,却在对上那双水蓝的眼睛时滚回了咽喉。

那些积淀的东西好像都浮了起来,亮亮地洒在他眼睛里,像晴天海面上的碎光。每一星每一点都传达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和“我喜欢你”。

靠,居然是认真的。优一郎觉得心脏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似乎回到了年少时跟那家伙并肩打篮球的时候。

八岁的时候你不喜欢他,而他总是笑眯眯地面对你的冷淡和抗拒,大方地把冰淇淋推给你;

十四岁的时候你跟他是如影随形的好哥们儿,他跟你一起在球场驰骋,会在给你的便当底下埋炸虾;

十六岁的时候你逃课出去打游戏被卷进群架,一向遵守规矩的他翻了墙跑出来救你;

十八岁的时候你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他给你出主意帮你搞定一切,你失恋了他陪你喝酒给你用力又温暖的拥抱;

二十二岁的时候,他看着你的眼睛,认真地说喜欢你,请你陪他去看以后人生旅途的风景。

你的青春好像都填满了他的身影,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他的呼吸。

人好像总是理所当然地忘记,是谁风里雨里一直默默守护在原地。

这时候方想起来,是他陪你度过了充满笑声眼泪和汗水的整个青春,是他风里雨里一直站在你身边,只要稍微地伸出手,就可以握住他那双比春天还要暖一些的手。

而优一郎此时此刻才发现,十四年前心里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开了花。

 

凌晨两点,米迦尔坐在床上看书,文字却纠成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在大脑里打滚儿,根本没有办法思考。

床头的手机嗡地响起来,他伸手一把抓过手机,划开屏幕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好。』

 

时间如走马,观花人未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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