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南杳

废物写手,干啥啥不行吃粮第一名。看文移步微博:白川南杳

【终炽|米优】Hyperthymesia(超忆症)

《X.U.》好像解禁了。感觉比起其他太太的作品写得蛮拙劣的,大家失望的话就悄悄地失望不要告诉我啦。

(假装更新

要是有ooc欢迎提出。

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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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杂的声音。像是珠串断裂数颗珠子噼里啪啦坠地,像是人群纷乱的议论声,更像快节奏的旋律,音符一串串地落入耳里,却被拉伸得冗长而沉重,如同石头噗通落进水里。

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浅淡的泥土潮湿的味道,又好像裹挟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花香,渐渐地充盈鼻腔。

他觉得自己忽然从高空急坠而下,心脏被片刻的落差挤压得几欲爆裂,在风的呼啸里猛地睁开了眼睛。白炽灯光破开了浑浊的黑暗,视野模糊得像隔了铺满雾气的玻璃。

触目所及尽是让人联想起寒冬极冷时的雪白,他极缓慢地转过头,模糊的视野里一抹金色亮得扎眼,像摇曳的火光一样飘了过来。像有一双极温柔的手轻轻地拭开雾气,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里出现一双盛了大海一样的碧蓝眼眸,筑着冰墙一样,烨然流光。

是一双像酒吧灯光下在浅碟香槟杯中晃动的蓝色星期一似的迷人的蓝眼睛——如果他还记得他喝过这种酒的话,一定会这么想。尽管事实上他的大脑和心脏都像无人居住的宅院,空洞得让人发慌。

“小优,你醒啦。”有着一头柔软金发和漂亮蓝眼睛的青年在他身边坐下,声音柔和得像叶尖淌下的水,啪嗒一下滴落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反反复复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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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表不知疲倦地走动,门打开的一瞬间正好指在十点二十分,秒针啪地踩了一格。阳光斜斜地淌进门口男孩的碧绿眼瞳里,又在其中洇成清清的水。男孩微微地别过脸,看向他的眼神好奇而不知所措,夹杂着一星半点儿的敌意,好像一只刚刚接触人类的小鹿。

“米迦,这是优一郎,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啰,要好好相处才行啊。”母亲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流光溢彩。

“小优你好,我是你的哥哥,百夜米迦尔。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家人啦。”他朝男孩伸出手,袖口有写字时不小心沾上的蓝黑色墨水。

“……嗯。”

在男孩含糊不清的那一声回应之前的沉默里,秒针响了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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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他恍惚地重复这个听起来像是他名字的单字,视线钉在布满水痕的玻璃窗上。雨水流淌的痕迹将玻璃窗外那方灰蒙蒙的天空割裂成无数碎片,扎得他脑仁生疼。

“你能记起些什么?”金发青年对于这样的状况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显得很有耐心。

他转了转眼珠,将视线移到青年的脸上。那是一张仿佛得了神的庇佑的英俊的脸,轮廓被灯光融化在白色的背景里,温润得像一块璧。

“抱歉……我现在头很疼,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捂着额头,试图用手的冰冷缓解大脑传来的阵痛,声音里带上了极大的犹豫,“我的名字是……优一郎……?”

“没关系,不用逼迫自己去回忆,”青年伸手将他扶起来,隔着病号服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来他手掌的温度,“没错,你的名字是天音优一郎,我是百夜米迦尔。”

“你是医生吗?”优一郎坐起来,米迦尔很贴心地将枕头立起来,好让他靠得舒服些,接着又为他倒了杯水。

“不,我不是医生,”米迦尔将温热的水递到他手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我是——你的朋友。”

是朋友吗?

优一郎咕嘟喝了口水,润泽了嘴唇后才感受到嘴唇已干裂得发疼。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这个人对他来说很熟悉,熟悉到他甚至隐约记得对方嘴唇的触感……思绪忽然化作一缕轻飘飘的烟,从他指缝溜走,无论如何都抓不住。随之而来的是脑部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人用力挤压他的大脑,阻止他去接触回忆。

就好像,那些回忆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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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迦尔的人生字典里似乎就不存在“忘记”二字。他能轻而易举地背出十天前从眼前疾驰而过的车辆的车牌号,或者是说出一个月前看的那场电影第二十分五十八秒的场景以及台词,所有的课本他只用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也因此他从小就成绩优异,一路顺风顺水,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最好的大学,最好的工作。

看起来他的人生就是如此的圆满。

相比之下,其他人的人生就像是背着破洞的口袋前行,一边走一边洒了满地记忆。调皮捣蛋是童年的烙印,疯狂的青春留下的永远是最美好的记忆,像是珍藏多年的美酒,只消喝上一口,便醉了。

而对于米迦尔来说,一切都像白开水一样。他最珍视的记忆与他每天乘公交车上学早餐吃了有肉馅的包子的记忆一样清晰,他没有办法体会那种醉意醺然的眷恋,在人们聚拢在一起翻看旧相册颇有意味地追忆往昔时,他的回忆却味同嚼蜡。

就像是一副绚丽的画卷,各处都是如此饱满鲜艳的色彩和令人赞叹的工整线条,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却不知重点在何处。

可他知道他最珍视的记忆是什么。比如小优刚到家里的第一天,比如小优的第一个生日,再比如——

“米迦,你真的不会忘记吗?”优一郎头疼地将头发挠得乱七八糟,“我怎么就是记不住那些数学公式?”

“嗯,是啊。”米迦尔合上书,探头去看优一郎的作业,“这道题是上个月25日第二堂数学课老师讲的第四题,数字都没改。”

“这种事情除了你还会有谁记得啊!”优一郎恼火地合上作业本,将它扔到一边,干脆地往椅背上一靠,“简直太犯规了……我说,这算是超能力了吧?”

“嗯——”米迦尔仔细地思考起来,“不算吧。”

“去你的,这都不算超能力什么才叫超能力?”优一郎翻了个白眼。

“严格来说这是一种病,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医学异象,属于无选择记忆的分支,临床表现为大脑拥有自动记忆系统……”

“停!”优一郎赶紧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我没有兴趣听你背一遍你看的文献资料。”罢了又叹口气,有点儿怀念地说:“枉我小时候还以为你有超能力,新奇得不得了——”

“我的确有超能力。”米迦尔的声音沉稳得像噗通落进水里的冰,气氛忽地就静了下来。

“是什么?”

米迦尔凝视着那双碧绿的圆眼,脑海中之前无数的岁月都化作花火飘过流年。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超喜欢你。”

用这样一本正经的口气说出这般幼稚孩童口中的话语,优一郎本该大笑着嘲笑他的。可他没有。他没法笑出来。

米迦尔的眼神太认真了。像是信徒念诵着他笃信的圣经,向圣父祈祷一般认真。优一郎被那样的认真哽住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在对方的眼神里被卷入漩涡般无法控制地沉沦。

从那时候开始,似乎就有什么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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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樱色短发的青年有些无奈地推了推眼镜框,叹了口气,“又来了吗?”

米迦尔看起来很平静,只淡淡点点头算是应了声。

“真是没办法,”青年朝优一郎伸出手,“我是君月士方。”

“我是柊筱娅,”女孩握手罢了卷起脸颊旁的头发,颇有兴味地笑道,“忘记我这样的美少女优君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三宫三叶,”金发的女孩也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怀担忧,“这种事情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是早乙女与一,优君,我们都是你的朋友,别担心,大家会帮助你的。”有着一头柔软褐色头发的圆眼少年显得颇为真诚,握着优一郎的手久久不放。

“啊……嗯。”优一郎与这些自称为他的朋友的人一一握了手,脑海中却没有一丝一缕关于他们的记忆,未免有些局促,却也并不觉得生分而防备。

“总之,为了庆祝优君出院,我们可是好好地准备了一番哦,”筱娅挪了下身子,为端着蛋糕前来的君月让出个空位,“好好享受吧。”

罢了她背着双手优雅地转了个身,裙摆一瞬间像绽开的花朵:“米迦君,厨房里还有些摆盘的工作需要处理,能拜托你来帮一下忙吗?”

米迦尔迟疑了片刻,还是随着筱雅进了厨房。

而后陆陆续续来了些自称是优一郎朋友的人,场面变得热闹起来。

“哎你别动这块是我的!”

“哈哈哈先抢先得!”

——哄闹成一片。

优一郎被这片陌生的热闹拥着,仿佛处在一片海潮中。他不知这是哪片海,只觉得水有久违而熟悉的温暖。浪一簇簇拍在他心脏上,带着记忆的碎片,挑逗地涌进他手心,他急急拢了手掌,却什么都抓不住。那种将得未得的感觉好似羽毛挠心,让人心烦意乱。

雪白的作业本。

【……超能力。】

【我……你。】

蓝色的,剔透的蓝色的眼睛。

这是什么?是谁的声音?

大脑隐隐作痛。优一郎死死地捂着额头,好像一松手这零星的碎片就会灰飞烟灭般地用力,跌跌撞撞地往厨房走。

那是米迦的眼睛。

那句话是什么?米迦说了什么?

“米迦君,”筱雅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像灰尘一样模模糊糊地散开,“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第十三次。”米迦尔的声音很笃定。

“也只有米迦君能记得这么清楚。”

“上上次持续了二十八天二十小时五十分,上一次持续了四十二天十八小时三十六分,这一次也许会更长,总有一天他会彻底痊愈。”

“你呢?上次你说你是他的竹马,这次你说你是他的好友,”筱雅语尾的笑意忽地沉底,“下次呢?打算说是过路的陌生人吗?”

“这样对他更好。”米迦尔的语气里带上了从未出现过的疲倦与不耐。

“但是你——”

“这种事无所谓,他的状态稳定最重要,我想你也明白。”语毕,米迦尔推门出来,与优一郎撞了个满怀。

“小优……?”

“米迦,”优一郎直直地瞪着那双在脑海中闪现过的蓝眼睛,“我想起了一些事。以前我在做作业的时候,是不是提到了超能力?那时候你说了什么?”

他敏锐地捕捉到那双蓝眸中一瞬的震动,但它随即被墙一样的什么给严严实实地掩住。

“抱歉啊小优,我忘记了。”

米迦尔眨了眨眼,笑容无辜而满怀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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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推门而入的时候是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四时十一分。彼时正巧吊在夏日的末尾,光的炙热还未褪去,如同颜料盘上洗不掉的干颜料一样黏附在两人紧紧贴合的嘴唇上。

然后是玻璃碗落地破碎的声音。里面洗得干干净净的樱桃咕噜咕噜滚了一地,在莹莹的光里艳艳的红。

他的手指僵硬,维持穿插在少年后脑的黑色发丛间的动作,稍稍向下能碰到他脖颈上长的一个小疙瘩,刚刚上了药,有点儿黏。

秒钟啪嗒地走了一格。

他们惊慌而无措地分开。父亲冲进屋内,母亲靠着墙,像要窒息了一般大口喘着气,然后缓慢地往下滑,声响沉闷地倒在地上。

地上的樱桃被那具身体压得支离破碎,迸出鲜红的汁液,染红了母亲雪白的裙摆。

他扑上去抱住母亲,颤抖着手拨急救电话。他的手颤得实在太厉害,接连拨错了五次,父亲一把抢过手机播了电话。

在逐渐清晰的救护车的鸣声中,他看见总是没心没肺笑着的少年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绿色的眼睛像暴风雨中的森林,接连地翻涌起浪。

夜晚八点三十七分,医生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摘下口罩,沉重的声音落到地上: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夫人生命体征尚且稳定,但能否恢复意识要看她自己了。”

二十五秒以后,他听见了身后少年哽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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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一郎出院已经五十天了,这个数字是米迦尔告诉他的。优一郎失忆前住在帝鬼街月鬼楼三楼2号,钥匙放在门口第二个花盆底与托盘中间,也是米迦尔告诉他的。米迦尔还告诉他家里的微波炉不太灵光,有时候需要用点儿力拍两下才能正常运转,浴室里水龙头标识反过来了,朝右才是热水,阳台上养的吊兰三天浇一次水就可以……

诸如此类。米迦尔如此了解有关优一郎的事情,就像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一样。

优一郎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米迦尔。上次他头疼得厉害,没大听清楚米迦尔和筱雅的谈话,但隐约知道米迦尔的记忆力似乎非常不错,却在他想起重要线索时告诉他忘记了。

他本能地觉得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米迦尔有所隐瞒。

失忆之后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米迦尔,然后被他牵引着去见朋友,开始生活……似乎一切都被那个人操控着,他不是没有怀疑过。

只是米迦尔和那些朋友们的确是真心待他的,他能感受得到。但对于失忆的人来说,每一片零星的记忆就是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也要死死地握住,只盼那是打开过往记忆的钥匙。所以他只是暂且将这件事压在心里,如匍匐于鼠洞旁的猫,不声不响不过静候时机罢了。

某个阳光和煦的午后,他觉得他似乎是候到了所谓的时机。

当时优一郎刚去超市买了做咖喱的材料往家里走,正巧碰见米迦尔从便利店里出来,左手提着一个似乎是装了毛巾的袋子,急匆匆地往一旁的医院走。

米迦尔也曾跟他提起过两人的家庭情况:优一郎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与米迦尔相识与学校,很快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而米迦尔是个混血儿,父亲是外国人,父母前几年去了父亲原本所在的国家生活,而米迦尔因为担心间歇性失忆的优一郎留在国内工作。

既然如此,米迦尔形色匆匆地买了东西去医院,是探望谁?如果是亲朋好友,作为米迦尔挚友的自己理应也去探望,可为什么米迦尔从来没有提起过?

优一郎呼了口气,悄悄地尾随着米迦尔进了医院。

医院里人很多,所幸他眼力好没跟丢,人群也正好掩护了他。他随着米迦尔上了三楼,拐进一条走廊,瞧见米迦尔推门进了一个高级单人病房。优一郎放轻脚步跟上去,倚在了门外,往留了条缝的门内望去。

“这是我新买的毛巾,比上一条要软些,以后换用这条。”米迦尔嘱咐着一个护工样子的女人。

“好的。夫人方才已经擦洗过身子,近来夫人皮肤有些干燥,我这就去买些润肤露。”女人接过毛巾放好,推门出来,优一郎赶紧装作路过的样子走开。待护工走远后,又转了回来。

他看见病床上躺着一个插着呼吸器、吊着药水的人,似乎睡得很沉。而米迦尔坐在病床边,握住那人的手,轻柔地揉捏着,从手掌到每一寸手指,捏得仔细。半晌,米迦尔忽然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贴在自己的面颊旁,低低地唤了声:

“妈妈。”

优一郎的心脏微微一震。

“妈妈,这是第五十天了,小优没有失忆,已经比上次多出两天了。”

“妈妈,这个季节的樱桃很甜。”

“妈妈,前两天我去看望过爸爸了。”

“妈妈,对不起。”

米迦尔的声音低沉,宛如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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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五日上午十点零七分,秋日的凉已经开始渗进空气里了,在车内环绕盘旋。

父亲一言不发地开着车,优一郎坐在副驾驶上偏过头看着窗外,米迦尔坐在后座一言不发。

沉默笼罩着三人,仿佛千斤巨石压于胸口,不得喘息。

“米迦,你把工作辞掉。”父亲终于开了口,“然后明天就去办签证,带上你母亲,跟我回桑古奈姆。”

“优,你也工作了,想必不用我再担心。我会给你留一笔钱,你自己好好生活。”

“我不同意。”优一郎转过头,咬着牙说,“妈妈的事我也有责任,我也要照顾妈妈直到她醒过来。”

“爸爸,我们是一家人,有困难应该一起面对不是吗?怎么能丢下小优一个人?”米迦尔开口道。

“混账!”父亲暴怒起来,“你们两个做出那种事情,把妈妈气得昏迷不醒,还希望她醒过来看见你们两个,再晕倒吗?!”

“你们不分开,是想把我也气进医院吗?!”

“什么一家人,我没有你们两个不孝变态的儿子!”

父亲越骂越怒,狂怒中踩下一脚油门,殊不知前面的卡车忽然变道,父亲慌忙地踩下刹车,可是已经晚了,在尖锐的刹车呼啸声中,车头狠狠地装上了坚硬的卡车尾,如同脆弱的纸壳皱缩起来。父亲的头冲撞在挡风玻璃上,顿时鲜血淋漓,血液飞溅到磕碰到车窗边缘而短暂失去直觉的优一郎脸上,与他额角的血混在一起流淌而下。

后座及时拉住把手而避免了剧烈冲撞的米迦尔,望着躺在血泊里的家人,眼眶几欲迸裂。

“您的弟弟已经没问题了,之后就会醒来。”医生推开手术室的门,躺在移动病床上的优一郎一同被推了出来,“您的父亲伤势非常严重,我们正在尽力抢救,请做好心理准备。”

米迦尔咬破了嘴唇。

就像是狗血的电视连续剧里老套的桥段,父亲在车祸里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的优一郎失控地扯掉扎在血管里的针,困兽般嚎啕嘶吼,强烈的刺激加上额上的伤使他再次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他望向米迦尔的双眼里空白得像纸: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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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迦尔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看见优一郎正倚在墙边,屈着一条腿,双手插在衣兜里,垂着头,表情掩没于刘海投下的阴影里。

“小优?”米迦尔试探地唤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米迦,”优一郎站直了,少有的认真地看着他,“病床上的那个,是你妈妈对吧?”

米迦尔愣了愣,随即眼神黯然,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要骗我?”他激动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瞪视米迦尔,“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那天我问你的事你其实记得吧?”他愤怒地抓住米迦尔的肩膀,“都是骗我的吧!我的过去,我们的相识……”

“够了。”米迦尔低声道。

“你到底要骗我到什么时候?说不定我父母的事也是——”

“够了!”米迦尔猛地推开优一郎,眼睛里的墙轰然倒塌。优一郎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痛苦,以及层层堆积的疲惫。

那都是米迦尔曾经藏起来的东西,可如今他支撑不住了。

遗忘是人类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忘记痛苦悲伤,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对其他人来说即便不那么容易做到,但时间总会抹平一切伤痕。

可米迦尔不行。他没有遗忘的能力。对于那些痛苦的事情,他的记忆永远清晰得像电影,每天晚上梦魇一样地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播。母亲见到他与优一郎接吻时的眼神,玻璃碗落地的声音,如同鲜血一般的樱桃汁液;父亲暴怒的责骂,尖锐的刹车声,血肉模糊的父亲的脸,太平间冰冷的尸体,忘却一切的恋人的茫然眼神……

像是陷进了沼泽,他摆脱不了挣脱不开,永远地被这梦魇绞着脖颈,一遍又一遍地重临失去至亲、生活支离破碎的痛苦。他计算着优一郎每次失忆后清醒的时间,每次都使用不同的说辞,只想让优一郎渐渐地脱离这一切,从零开始新生活。

而痛苦,他一个人承受就好。

可是他也只是个平凡的人。他也会疲惫,他也会想要放弃。为了担负起母亲和优一郎的治疗费用,多少个深夜他咬着牙加班;在失去了父母的情况下,他还要承受着恋人忘记他的悲哀;每个晚上他被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扭绞得无法入睡而不得不吃安眠药……

第十三次,他总算是支撑不住了。

“小优,你相信我就好,”他的声音虚弱得像在呢喃,“相信我吧。”

拜托了,相信我吧。

优一郎被他周身汹涌而出的疲惫惊得愣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米迦尔仿佛被击垮了似的,用尽力气叫他相信他。

优一郎没有回答。

米迦尔无奈地苦笑,转身走了。优一郎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跟着他上了公交车。他知道米迦尔是开车来的,他在医院外的停车场看到了米迦尔的车。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跟着米迦尔,似乎连车号都没看,就上了一辆公交车。

米迦尔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倚在了车窗旁。优一郎在他后面隔了个座位的位置坐下。

天已经黑了,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路旁商店招牌的霓虹灯也发了光,万家灯火如星辰铺洒银河。

窗外的各色光影交织,水一样流淌进车里,随着车身荡漾着,洒了他满身。优一郎看见米迦尔一动不动地倚在车窗旁,金色的发丝妥协地贴着车窗、搭在椅背,半个身子隐匿在黑暗里,路过灯光时又忽地一亮,紧接着继续没入黑暗。

他不知道米迦尔此时此刻是什么表情,是否睡着,亦或者是在哭。不,米迦是不会哭的,他这个人总是冷静而坚韧的,优一郎想。可是谁生来就是冷静而坚韧的呢?正因人生而软弱,坚强才如此为人称道。

米迦尔的背影浸在疲惫里。

车身如船,在光的河里飘摇,仿佛这河永远没有尽头,也永远没有终点。

次日早晨,阳光铺满整个房间的时候,优一郎总算是从梦里醒了过来。昨夜他跟着米迦尔足足坐了三个小时的公交车,直到从末班车上下来,优一郎小心翼翼地问米迦尔愿不愿意到他家里住一晚,米迦尔沉默地点了点头。到家后米迦尔也没再和他说过话,简单的洗漱后就在客房睡下了。

米迦是不是生气了?优一郎瞪着天花板迷迷糊糊地想。

不对,是他说谎在前,我为什么要担心他是不是生气了?该生气的应该是我才对吧!优一郎烦恼地揉着头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米迦尔。但是他一早就起床走了也说不定……优一郎正做着各种假想,房间门突然被敲响。紧接着房门咔地一声打开,露出米迦尔半张温和的脸:

“小优再不起床早餐就冷了,我可不帮你留着。”

这剧情是不是不太对?

优一郎从床上蹦起来,洗漱后坐在餐桌前,望着香气四溢的热腾腾的早餐,有点儿茫然无措。

“昨天晚上……”

“要凉了,”米迦尔平静地打断他,“快吃吧。吃完了我开车带你去红莲那儿复查。”

“噢。”优一郎话到嘴边被打断,有些恼火,但还是识趣地闭了嘴,准备等到时机合适时再提起。

可直到他坐上车也没找到这个合适的时机。

“米迦,”优一郎深吸一口气开了口,去他的合适的时机吧,“不要再瞒着我了。”

“你说过我们是朋友,那为什么不能一起分担呢?”他有些焦躁,“为什么你总是喜欢一个人承担所有的事,把人蒙在鼓里,也不管别人的心情——”

“小优,”米迦尔握着方向盘,冷淡地说,“有的事情你不知道比较好。”

“你这样才不好吧!”优一郎终于忍无可忍地怒了,“那是我的记忆!你凭什么阻止我寻回我真正的记忆?!”

“我说了,相信我。”面对优一郎的愤怒,米迦尔皱了眉,却依旧无动于衷。

“你为什么总要擅自做决定?一个人自顾自地安排一切,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相信你,我怎么知道我应不应该相信你?我什么都记不得!”

米迦尔恍惚了。

他没有考虑过优一郎的感受吗?他为了让优一郎远离所有痛苦的记忆有错吗?他本应该彻底远离优一郎,可他放心不下,他没法看着优一郎饱受间歇性失忆的折磨而坐视不管,他有错吗?

就在他片刻的恍惚间,前面的卡车变了道。

“米迦!小心!”优一郎的惊呼让他仿佛从梦中惊醒,匆忙转动方向盘。

视野里的景象疯狂变换间被抹花,狠狠地冲击在优一郎心上,一瞬间所有记忆涌进他的脑海,让他几乎窒息:

他初到米迦尔家里时米迦尔朝他伸出的手;两人打打闹闹一起疯玩的青春;两人第一次的亲吻;倒在地上被樱桃汁染红裙摆的母亲;躺在太平间里父亲苍白的脸;他每一次从失忆中醒来看见的米迦尔温和的脸。

【我的确有超能力。】

【我超喜欢你。】

他不知道米迦尔一个人是如何强忍悲痛安置好父亲的葬礼,不知道米迦尔一个人是如何支撑着母亲和自己的治疗费用,不知道米迦尔为了脱离优一郎的生活下了多大的决心,不知道十三次失忆的自己给他带来多少麻烦,不知道他一个人行走在这痛苦的轮回里有多么孤单疲惫……

本应该和他一起面对的艰难困苦,却全都压在了他一人的肩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痛苦地抱住头。

“小优,你怎么了?”好容易安全将车停靠在边上的米迦尔还未从惊吓里缓过神,便看见优一郎脸色苍白,昏倒在副驾驶座上。

“小优!”

米迦尔的声音像一个气泡,“噗”地消失在了无声息的世界里。

又下雨了。雨水倾盆而下,乌云滚滚覆盖整座城市,灰色潮湿的气息从地面盘旋而上,直抓住人的心脏。

窗玻璃上蜿蜒的雨水痕迹将灰色的世界割裂成无数碎片,扎在他眼睛里,冰冷的温度直透进他心脏。

五十天十一小时零五分,优一郎上一次清醒的时间。米迦尔叹了口气,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将平光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

这一次,他要扮作医生,彻底与优一郎的生活脱离。

说实话,他舍不得。之前的十三次,每一次都是因为这样的不舍而留下了隐患。要想小优真正幸福地生活下去,自己是必须要离开的。

米迦尔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触摸优一郎温热的脸颊。

病床上的人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是时候说再见了。

米迦尔心下叹息着,却依旧扯起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你好,我是你的医——”

“米迦。”病床上的青年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你真的有超能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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